正在进行中的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武装冲突,实质上是俄罗斯和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围绕独联体国家进行的大博弈,北约是否再东扩和乌克兰是否加入北约,是一个链条中互为相扣的两个环节。

在苏联解体前后,笔者曾在独联体地区和波罗的海3国工作十多年,与包括乌克兰、俄罗斯各界人士的接触中,深深感觉到俄罗斯和要求加入北约国家的态度截然相反:前者认为,从苏联独立出去的国家加入北约是对俄罗斯安全的威胁,后者强调他们已是独立国家,有选择与谁作朋友的自由,双方都认为这是个关乎他们个人的命运和国家命运的大问题。

这个问题对俄罗斯来说,经历了难以言尽的复杂心理历程。简要回顾这一历程,深深感到如今事已发展到昔日兄弟间热战互残的地步,令人痛惜。要扭转这一绝非一日之寒的局面,也绝非一蹴而就,需要相关各方停战谋和,付出冷静、耐心的艰苦努力,才能寻找到各方都可接受的方案,但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一、北约、华约的由来及作用

按俄罗斯的说法,俄乌之争主要起源于北约东扩,就不得不说北约和与之对应的华约是怎么回事。北约和华约是上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两个反法西斯同盟国美国和苏联在战后开展“冷战”的产物。战争结束前夕(1945年2月)召开了有美国、英国、苏联首脑参加的雅尔塔会议,会议除商定如何处置战败国外,还划定东欧国家为苏联的势力范围。这样,东欧地区成了苏联西部和西南部的安全屏障,实质上也是西方承认苏联的世界大国地位。这一结果是苏联作出巨大牺牲换来的。

但战后不久,美苏展开了以军事为后盾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争。为此,美国总统杜鲁门于1947年3月12日在国会发表讲话中宣布对苏联实施“遏制战略”,掀开了美苏公开竞争的新阶段,并于1949年4月4日在华盛顿成立了由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组成的军事政治集团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简称北约)。起初苏联表示反对,但也曾于1954年上半年向北约递交了备忘录,表示愿意加入其中,但北约不予理睬。但是,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于1954年10月23日签署了《巴黎协定》,决定接收联邦德国进入北约。接着,苏联、民主德国等东欧国家于1955年5月14日在波兰首都华沙成立了抗衡北约的华沙条约组织(简称华约)。于是,两大军事集团形成了分离欧洲的两个安全架构,其分界线在战后美英法占领的西柏林和苏联占领的东柏林。两大军事集团在东西欧部署的武装力量旗鼓相当,苏联后期华约的武装力量甚至超过了北约。

然而,戈尔巴乔夫1985年3月执掌克里姆林宫后,局势发生了逆转。戈尔巴乔夫在国内起初搞“完善”社会主义,后改为“摧毁”社会主义的“新思维”政治改革,对外搞旨在争取西方政治支持和经济援助的“新思维”外交。作为落实这一外交政策的主要措施之一,他1987年5月建议华约、北约同时解散,未得到对方理睬,他又于1989年11月宣布,苏联不干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内部事务,东西方(苏美)对抗前沿的柏林墙于同年11月7日轰然倒塌,东西德即将统一。戈尔巴乔夫在得到西德总理和美国总统关于统一的德国加入北约后不东扩展的承诺后,于1990年2月表示不反对统一的德国加入北约。同年11月在巴黎召开有34个国家参加的欧安会,戈尔巴乔夫同与会各国领导人一起签署了《新欧洲巴黎宪章》,宣布结束欧洲大陆“对抗与分裂的时代”,开启“民主、和平、团结的新纪元”。与会各国表示“不仅将在安全领域合作,而且将在共同价值观基础上广泛的全面合作”。为了表示主动结束苏美“冷战”的决心,戈尔巴乔夫于1991年4月解散了华约。但北约坚持不解散。这样,北约就成了欧洲唯一的安全体系了。

接着,苏联于1991年12月解体为15个独立国家,其中由俄罗斯、乌克兰等12个国家组成独立国家联合体(简称独联体),俄罗斯成为苏联的合法继承国,俄罗斯和整个欧洲,甚至世界历史都开启了新的一页。

二、俄罗斯对北约东扩态度的演变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对北约的态度经历了包容、辩论、忍让、反击四个阶段。

叶利钦总统执政初期,奉行向西方“一边倒”的外交政策,要尽快融入“大西方”,即“欧洲--大西洋体系”,天真地认为只要“融入”西方,意识形态一致,成为西方的一员,北约对俄罗斯自然就不是威胁。他1992年2月访问美国,签署了《关于结束冷战的宣言》,正式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苏美对抗。宣言称,俄美关系将建立在新的原则基础上,互不视为潜在对手,从今以后两国关系的特点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尊重和共同忠于民主和经济自由基础上的“战略伙伴”。

虽然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在气氛上搞得很热闹,但美国把自己视为“冷战”胜利国,把俄罗斯视为“冷战”战败国,只把它当作“小伙伴”对待,担心如支持俄罗斯复兴,将成为强烈的竞争对手,对戈尔把乔夫的口头承诺不屑一顾,对叶利钦领导的俄罗斯允诺的经济援助口惠而实不至。例如,1992年和1993年,西方七国集团首脑会议分别决定给财政十分紧张的俄罗斯提供高达240亿美元和435亿美元的财政援助,但落实极少。不仅如此,俄罗斯1994年向印度出口军民两用设备,美国获知后居然对设备制造企业进行制裁,俄罗斯民众知晓后舆论哗然。

北约1993年就酝酿东扩到苏联昔日盟国东欧国家和苏联加盟共和国,并且于1994年启动了东扩进程。所有这些使俄罗斯社会感到不解和不满,不少人说“现在已经是民主俄罗斯了,怎么这样对待我们!”。俄执政精英中也掀起大肆批判亲西方的“欧洲--大西洋”外交,造成俄外交步骤混乱,突出的表现是时任俄中央情报局长普里马科夫1993年和1994年亲自举行记者招待会,散发关于反对北约东扩和北约向独联体国家渗透的小册子,但外交部长科济列夫则针锋相对,公开声称北约东扩对俄罗斯不构成威胁。叶利钦总统针对这一混乱局面,于1995年初在国情咨文中强调必须改善对外政策的协调,并且成立了由各部门组成的对外政策委员会,可是这个委员会毫无作用,俄内部要求调整“欧洲--大西洋主义”外交政策的呼声越来越高。其结果是,1996年1月由主张东西方兼顾的“欧亚主义”外交,即“双头鹰”外交的普里马科夫取代科济列夫出任外长。

普里马科夫出任外长后,矫正了科济列夫奉行的“向西方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反对美国的单极世界主张,提倡多极世界,重视发展与非西方国家以的关系。对于北约东扩,虽然坚决反对,但鉴于国力疲弱,被迫容忍,继从东欧撤回50多万军队后,又于1996年6月加入了美国总统克林顿提出的安抚俄罗斯的“和平伙伴”计划。从此,北约东扩踏上了大规模东扩的快车道,从1999年到2020年,北约成员国由冷战结束时的16个扩大到30个,涵盖了欧洲绝大部分地区,建立起了北约主导并剑指俄罗斯的新欧洲安全体系,这与俄坚持由1975年8月1日正式成立的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安合组织)为基础建立欧洲安全体系的主张背道而驰。

普京2000年出任总统后奉行独立自主、全方位大国务实外交政策,宣布绝不做二、三流国家,要做世界大国、强国,重新回到世界舞台中央,成为与美国、中国、欧盟平起平坐的多极世界中有重大影响力的一极,参与国际规则的制定。为此,他不惜利用包括军事手段在内的一切手段来实现这一目标。

同时,普京赋予这一外交政策不亲美不反美的性质,力图通过加强与美国的合作,建立“新战略关系”。当俄罗斯记者询问俄罗斯是否加入北约时,他甚至说“未必不可以”。特别是2001年美国发生“9.11”恐怖事件后,俄罗斯认为国际恐怖主义是俄美的共同敌人,对俄罗斯安全的主要威胁不是来自西方,而是南方。于是,普京竭力支持美国反恐,它早于美国所有盟国成为第一个致电美国总统表示慰问和支持反恐的外国领导人。他力排众议,同意美国军队进驻俄罗斯传统势力范围独联体的中亚国家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并设军事基地,开放俄罗斯领空和铁路,给美国向阿富汗运送军用物资。这样,俄同美国和西方大国关系很快得到改善。2002年5月,小布什总统访俄,发表了关于建立俄美“新战略关系”的莫斯科宣言,签署了上10个关于经济、科技、文化合作的政府间协议。2002年5月在罗马举行的北约--俄罗斯峰会,发表罗马宣言,成立了北约--俄罗斯理事会,确定双方为军事合作伙伴,俄罗斯虽然没有获得投票权,但获得了了在讨论关于欧洲安全问题上的发言权,可以利用这一平台向合作伴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好景不长,从2003年俄罗斯在国内打击霍多尔科夫斯基等金融—工业寡头和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起,俄罗斯与美国的关系就陷入紧张状态。梅德韦杰夫2008年任总统后制定的外交政策纲领强调,要同美国、欧盟国家等发达国家建立“现代化同盟”,与奥巴马总统共同宣布“重启”俄美关系。可是,美国对俄罗斯大力支持美国的反恐行动也不提供任何有实质意义的回报,还坚持推动北约持续扩大,甚至直接干涉俄罗斯内政,指责“俄罗斯民主倒退”,公开要求普京不要第三次连任总统。普京对此大为不满。2007年2月10日,他特地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当着美国国务卿和中央情报局长的面,发表全面揭露美国霸凌主义的长篇讲话,戏称美国为“狼同志”,要永久搞单极世界等等。在此期间,普京多次强调反对北约推动科索沃独立,声称如果科索沃独立,俄将效尤科索沃模式行事。2008年8月在俄罗斯--格鲁吉亚的五日战争中,普京果然照此行事,宣布承认格鲁吉亚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独立,与之订立长达49年的驻军协议;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中,果断从乌克兰手中收回克里米亚,并且公开支持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个地区的民兵武装。在这种形势下,美国仍然坚持要吸取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北约,使俄与美国和北约的关系激化,掀起制裁和反制裁的高强度博弈。

2021年12月俄罗斯要求美国和北约向俄罗斯提供具有法律效力的书面安全保证,其中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北约不再东扩,乌克兰不能加入北约。进入2022年,经过元首、外交、安全部门负责人线上线下的紧张对话互摸底牌,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了“特别军事行动”来以战促变、迫使乌克兰不能加入北约。俄罗斯认为,鉴于乌克兰的份量,如果乌克兰加入北约将对安全环境本来因苏联解体而恶化的俄罗斯构成新的更大威胁。

三、新俄罗斯的安全环境严重恶化、北约一再东扩刺痛俄罗斯人的心

苏联的合法继承国俄罗斯联邦被称之为新俄罗斯,但它的国家安全环境同苏联相比严重恶化:从世界第二强国变成为为二、三流国家。它丧失了5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一半的人口。2010年出版的《俄罗斯十年级历史教科书》对俄罗斯的安全环境作悲凉的归纳,全文如下:

“苏联解体造成国际舞台的权力关系配置和俄罗斯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发生重大改变。俄罗斯国界以西数百公里被战略挤压到国家的腹地,回到了17世纪中叶的边界,边界线已经不再是来自从前友好和联盟国家的“安全带”,出现了新的威胁。这与在一系列相邻的东欧国家和后苏维埃国家(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及其他)中,那些敌视俄罗斯和本国说俄语的人民的民族主义政治家上台执政密切相关。家的防御能力受到严重冲击。苏联军队主要突击力量部署在原苏联边境沿线,现在各种防御工事(堡垒)和最先进的技术都旁落到俄罗斯周边其他国家手中。俄罗斯海军失去了位于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乌克兰、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土库曼斯坦的优良的装备基地。

国家统一的对空防御系统(最主要的是反导弹系统)遭到了破坏。在拉脱维亚、乌克兰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的领土上攻击潜在敌人的导弹装置预警站被拆除了。从前统一的军事工业综合体不复存在了。这样,到1998年夏天前,俄罗斯军队中最新型的技术装备仅占总数的20%,而到1999年末仅为7%。未事先准备好就使俄罗斯军队快速撤出东欧国家领地的军事改革,导致武装力量人数大幅缩减,尤其是西部方向,在1992年到1998年列宁格勒军区军人的数量缩减了52%,加里宁格勒特区的军人数量缩减了57%,波罗的海的全体官兵数量缩减了29%,北海舰队官兵数量则是缩减了19%。

与此同时,如果说80年代中期,欧洲常规武器的对比关系为3 : 1,有利于苏联,那么到了90年代中期变成了1 : 3,有利于北约国家,而在波兰、匈牙利、捷克加入了北约组织后,则变成了1 : 4。90年代末仅北约中的欧洲国家军事支出就超出俄罗斯20倍,国民生产总值更是超越了俄罗斯50多倍。俄罗斯首次真正地失去了多年的军事政治同盟,而处于国际孤立状态。靠近俄罗斯边境线的军事冲突日渐频繁。与独联体国家缺乏固定的边界。俄罗斯需要考虑制定出适应其民族利益的对外政策”。

面对上述恶劣的安全环境,俄罗斯感到不安,同时对昔日苏联的记忆挥之不去。笔者接触到的俄罗斯人士对美国的对俄政策和北约一再东扩持特别惋惜和痛心的态度。他们十分伤感地说,苏联解体之夜,当苏联国旗从高高的旗杆徐徐降下时,站在旗杆旁的新俄罗斯外交部的一些官员,尤其驻外使节们在寒风中泪流满面。俄罗斯总参军事学院院长卢基昂诺夫(后升任国防部长)1992年接待到访的秦基伟国防部长,在他主动说起苏联解体时也忍不住当着客人的面眼饱含泪水,声音颤抖,其内心之痛难以言状。

随着北约一再东扩,俄罗斯对其安全越发忧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许多人还对苏联的记忆犹新。苏联解体之初获得自由的兴奋消退后,发现用国家崩溃的代价换来的是民族灾难,对苏联的正面看法的情绪增长,但又回不到过去,重新提出了 “我们从哪里来、向何出去”的历史考问,其中恢复和振兴大国地位成为全民基本共识。苏联时期虽然物质条件不富裕,但那时生活有保障,世界上谁也不敢小视苏联,世界上的重大事件没有苏联的参与,就往往无法解决。但是,现在不同,美国和北约根本不理睬俄罗斯的安全需求,连有些加盟共和国独立后以加入北约来对付俄罗斯,例如波罗的海3国原本针对北约的陆海空军事基地,现在反而成了北约针对俄罗斯的军事基地,并且引进美国、德国军队,捣毁反法西斯的英雄纪念碑等。他们特别担心如果乌克兰也真的加入北约,将大大增强北约对俄罗斯安全的威胁。不仅所谓传统的爱国派,而且许多原来向往美国的自由民主派也加入了反对北约东扩的队伍,例如亚博卢党的党主席亚夫林斯基是最著名的民主派代表人物之一,当他知道有人视他为亲美派时特别声明,“我不是亲美派,也不是亲华派,而是亲俄罗斯派”。

美国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早已认识到美国的对俄政策和北约一再东扩,对俄罗斯安全构成威胁及其可能造成的风险。美国华盛顿大学教授基因•达尔杰恩,2017年11月7日在《全球政治中的俄罗斯》双月刊发表题为《俄罗斯在冒险:外部威胁和俄罗斯当局的反应》的长文强调,美国主导的北约东扩和用武力向全世界推行民主,“在俄罗斯产生了反效果”。文章指出,在苏联解体后的头十年,西方是俄罗斯和欧洲地区大部分国家的指路明灯,俄罗斯精英虽然经常说要走俄罗斯的特殊道路,但仍然渴求投资、现代化和与国际机构一体化,俄精英用西方国家的标准来衡量是否取得进步。现在则不同,已是另一番景象了。最近十年,人们看到的是,俄罗斯有目的的与西方和美国的价值观、机制、规划和标准拉开距离,并且拒绝西方期待俄在一些国际事务中的合作,并且在最近3年还加速了这一趋势,这对本来就极不稳定的俄与欧美的关系的所有方面都构成了威胁。

文章特别指出,“20多年的经历没有给俄罗斯精英得出冷战后美国善待俄罗斯的结论,而是相反,得出的是美国要继续弱化俄罗斯、阻止俄罗斯复兴的结论”。
作者:万成才(华语智库高级研究员,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